年终的一个大雪天,我在北京理想国图书公司做客,陈丹青也在。那天正值木心《文学回忆录》出版,他特地到出版社接受电视台的专访。采访进行得好好的,却听见陈丹青骂起人来。他怒目圆睁,言辞激烈,把漂亮的女主持晾在一边下不了台。一问,原来是节目组为了煽情,特地请了两个小学生到现场,用奶声奶气的普通话朗诵木心的文字。他觉得,用孩子来演戏,太虚伪,对死去的木心,是不敬。
在各种场合见过陈丹青说木心,讲木心,苦口婆心也好,嬉笑怒骂也好,从来没觉得动容,但是那一天,我突然有点被击中的感觉。或者应该说,我无端地感觉自己也被骂了。而且骂得对。
时间退回到2006年。那时候木心的书刚刚在大陆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陆陆续续推出他的作品集十几种。我在第一时间买了《哥伦比亚的倒影》和《温莎墓园日记》,漫不经心地看了,然后在年底的图书盘点上,以书评人的身份把木心放到了“经典”的榜单上,跟卡尔维诺、本雅明、阿伦特、托妮·莫里森和黑泽明放在一起。事情虽然这么做了,但当时写文章的心意还记得——要花哨,要扯人眼球。于是我写道:“因为木心出现的方式有些离奇,便有了戏剧化的效果。我喜欢的是他文字里的那股风流劲儿——有点像男旦,长长的水袖抛出去,唱腔和身段亮出来,顿时满堂华彩。”我不记得自己在写下这些浮华文字的时候内心有足够的敬意。我得承认,我并非像宣称的那样看重木心,他文气和才情都高,但终究与时代隔得太远,像是从时间的沙漏里流泻在半空的金沙,找不到落脚之处。所以我只是浮光掠影地在木心的书本中流连一番,偷得一点文气,从此束之高阁。
“在陈丹青的骂声中,我拎着上下两册厚厚的《文学回忆录》离开理想国,在雪地中,像提着两盏小桔灯。”我在日记中写道。所谓“小桔灯”,一方面指两本书,一桔色一粉色,婉然可喜,另一方面也指我重新阅读木心的愉悦。确切地说,我是被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惊到了,又被迷住了。就拿开篇的古希腊罗马神话来说,我读书几十年,兜兜转转学过欧洲史、世界史、文学史、社会学史,但这些神话人物在脑子里始终是一笔烂账,记不住、理不清、搞不懂。但是到木心这里,一下子豁然开朗。因为他讲的不仅仅是神话故事,还有神话里的人情,比如他开篇就讲朱庇特化成白牛追求欧罗巴,一句话让人无语凝咽:人见到初爱的人,从不直接趋前……然后是阿波罗爱达佛涅,种种执著和疯狂,一言以蔽之:阿波罗以肉身之爱追求形上之爱。让人过目不忘的是俄耳浦斯,木心说:“这位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兼音乐家还会再来吗?我以为不复再返,只能零零碎碎地活在地上的艺术家身上。莫扎特、肖邦就是一部分的俄耳浦斯——莫扎特是俄耳浦斯快乐、和平、祥瑞、明亮的一面,肖邦是忧伤、自爱、惮念、怀想的一面。”凡此种种饶富深意而又极具韵味的总结性句子,不时从书中跳出来,让人眼热心跳,让人击节赞叹。
这是一种颠覆性的阅读体验。在我们既定的文学视野中,文学史从来都是一座被高度知识化、模式化和体系化的殿堂,每一个作家都有定论,每一部作品都有中心思想,然而现在木心告诉你,那些都不作数,“孔丘的言行体系,我几乎都反对”,“神曲是一场噩梦,是架空的,是但丁伟大的徒劳”,“我不喜欢丁尼生,桂冠诗人尤其讨厌,好像皇家宠物”,“罗曼·罗兰的所谓轰轰烈烈,其实就是婆婆妈妈。理想主义,其实是一种感伤情调”,“博尔赫斯是小说家写诗,我是诗人写诗”……木心哪里是在讲文学史,分明是在写小说,他每评及一个作家一个时代或一个学派,都险象环生,峰回路转,像武侠小说的故事情节,不然,何以理解阅读过程中产生的心醉神迷与欲罢不能?陈丹青在整理《文学回忆录》的过程中,亦觉得它更像一部“荒诞小说”。
荒诞的是,这部“荒诞小说”的真正主角不是文学,或者作家。《文学回忆录》的框架和格局,借自郑振铎的《文学大纲》,以时间为纵轴,以各个国家的代表性作家与作品为横轴,交织成一份体例庞大和面面俱到的世界性文学景观。然而木心并没有野心勃勃到要谱写一部煌煌文学史。他只是想借这个庞大的结构来表达自己。就好比你来到“世界之窗”,发现每一个房间都是木心的客厅——他无处不在,他热心热肠地打开每一扇窗户,与你分享他所看到的文学风景,你能在任何一部经典作品中看见他的身影:少年时,青年时,中年时,老年时。按照陈丹青的说法:木心的记忆,是一份民国青年的阅读史。在我看来,他借这份广博的阅读史完成了自己的心灵成长史。也就是木心说的,“如何在自己身上克服我的时代”。
一个时代往往在那些受其影响最小,离它最远,因而也受难最深的人身上打上最清楚的烙印。这是汉娜·阿伦特评价本雅明的话,用来描述木心再合适不过。木心看起来离时代很远,这位隐居在纽约的作家和艺术家,56岁才在台湾发表作品,79岁才在大陆出版作品,他几乎是刻意地保持了自己与文学艺术圈的距离。在他生前,他出版了所有的文学作品,却拒绝出版这份珍贵的《文学回忆录》,将自己局外人的身份保留到了最后。是陈丹青的努力把他最终回归到汉语的正统,让他在自己的阅读史中实现了“从远处回,从高处下,从深处回”,而那些在我看起来悬浮于半空的金沙金粉,也终于借助《文学回忆录》尘埃落定。
关于阅读,我最喜欢木心的一句话是:现实中人来人往,找不到好朋友,书本中有。后来我学会用真的感情来对待他们,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感情总要用完了再走,生活中用不到,就用在精神观念上。写过《西方正典》的美国作家布鲁姆说过类似的话,阅读经典的全部意义在于使人善用自己的孤独,这一孤独的最终形式是一个人和自己的死亡相遇。我相信木心也是在阅读中完成了这一命运,他说,“我讲完了文学史课,得从此沉默了。”
来源:现代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