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下称《白鹤》)的海报在电影界和设计界流传颇广——由片名文字构成的一只仙鹤立在青山空谷之中,轻灵飘逸、超脱世俗的气韵几乎破纸而出。
电影本身却是另一种气质,人物、场景、情节都结结实实地和黄蒙蒙的西北土地相连,其整体节奏也如步入暮年的主角老马的步伐一样,迟缓,一步三叹。
反差,这是我被海报吸引到电影院里时,最直接的感受。待我看完全片,回味其中时,发现“反差”一词作为理解此片的关键词再好不过。
首先是电影与原著的反差。苏童的同名原著是个短篇小说,其全部情节大致和影片最后20分钟相符——孙子为了满足爷爷老马土葬的愿望,将爷爷活埋在树下。导演李睿珺为这个令人震动的结尾增加了80分钟的“前奏”,将离奇性赋予必然性,将小说天高云淡的叙述拉回到逻辑完满的情节之中,通过这种层层铺垫、步步推进的“续写”,“苏童式”的小说被吸纳进来,融合在“李睿珺式”的电影风格里,浑然天成。
在电影中,主要角色是老马和他的两个后人:一男一女,年纪都是六七岁。老人与孩子的眼睛,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老马聆听着死神的脚步,等待着心中的白鹤,对他来说,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处理自己的死亡。现实世界已不在他的焦点之内,它已经静止,他翘首的是另一个世界;而对两个孩子而言,世界新鲜有趣,它没有终点,他们对一切充满直接的感情,甚至为孙悟空以及一只鸭子哭泣,至于死亡和葬礼,则跟村里孩子经常玩的“土中憋气”一样,只是一种游戏。
一老一少,给电影创造出真实而富有微妙戏剧性的表达空间,通过对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的描摹,呈现出一条生命之河流,里面沉淀着导演对生、死、存在的理解。这不是一个轻松的主题,虽然导演也只有30岁。
《白鹤》是李睿珺“土地三部曲”的第二部,和第一部《老驴头》一样,其中有对土地与人的关系的沉思。在中国的神话传说中,女娲以土造人,生命自泥土中来,而在生命终结时,又追求“入土为安”——在片中的老马看来,土地是所有生灵的母体,只有肉身被埋到土里,才可获白鹤眷顾,灵魂才可乘鹤西去,羽化成仙。然而,在永无止境的现代化进程中,这一属于农耕文明的传统仪式日渐瓦解。然而,《白鹤》并非完全是一首挽歌,它无意去多论此中是非,更像是一种纯粹的祭奠,对土地,对生命,对天伦之爱,投出深情一瞥。
反差还体现在一些视听元素上,影片以缓慢的节奏讲了西北农村一个令人心情沉重的故事,但影像的色调却是明亮甚至有些艳丽的,使影片中呈现的日常景象稍稍脱离我们的日常经验,蒙上了不大真实的光线。而小河的音乐,也超越了一般电影配乐烘托气氛的简单功能,旋律和配器都非常有实验性,听起来仿佛是有个嘶哑的嗓音在咏叹,生命的激情和暮年的萧瑟在其中交织。色调的处理和配乐上的设计给影片披上了合适的外衣,使影片完成了导演李睿珺在访谈中谈到的,“影片在泥土气、写实性之外的童话性和寓言性。”
《白鹤》就是这样一部在外在和内在都有诸种反差的电影,这些反差有些危险,它让影片处在微妙、精确和无趣、混乱之间的边际。好在从影片最终呈现的效果看,那些反差构成了这个波澜不惊、情节推进缓慢的电影的大部分张力,这种张力又起到缝合的作用,使影片拥有很强的整体性和统一的风格,而不是支离破碎或充满断裂。
它有让人屏住呼吸的时刻,也有让人走神的时刻,在大部分的时候,它让人可以安静地看下去,不带预想和推断,注视人物生命之河的流动,注视着沉默寡言的老马,看他一次次望向天空,寻找白鹤的踪迹。影片结束,字幕走完,在已经空荡的电影院里,我听到了声声鹤鸣。
作者:白洞 来源:东方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