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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蒂与《维莱特》—— 吴钧陶
201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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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52年11月寒冷的一天,在英国北部约克郡布拉德福市哈沃斯村教区牧师巴特里克·勃朗特先生的寓所里,牧师的女儿、这时已经以笔名柯勒·贝尔成名的夏洛蒂·勃朗特写完了她的小说《维莱特》的最后一行。这时,夏洛蒂年方三十六,已出版了轰动一时的杰作《简·爱》(1847)和颇受欢迎的《谢利》(1849),年龄和事业都是如日方中之际,应该有漫长的锦绣前程等候着她,却不料《维莱特》已是她的绝唱和绝笔了。两年以后,她与副牧师亚瑟·贝尔·尼科尔斯结婚,结婚前后动笔写小说《爱玛》,未能完成,只三十九岁便受疾病折磨,留下几章残篇,匆匆离开了人世。
  《维莱特》带有浓厚的自传色彩,书中女主人公露西·斯诺从许多方面看来,就是夏洛蒂·勃朗特本人的真实写照。露西的经历如果说并不完全等于夏洛蒂的经历,却应该说是经过艺术加工后的夏洛蒂的主要经历;同时,露西用第一人称对读者所说的话,应该看作夏洛蒂对世人倾吐的心声。
  夏洛蒂把女主人公的姓氏称做“斯诺”是有含义的。1852年11月6日,作者致函出版公司的审稿人威廉斯说:“说到女主人公的姓名,我几乎无法解释,是怎样一种微妙的意念使我决定给她起了一个冷的姓氏……她必须有一个冷的姓氏……因为她有一副冷冰冰的外表。”原来“斯诺”的原文Snowe(=Snow)是“雪”的意思。作者一度曾使女主人公改姓Frost,意为“冰霜”,同样是寒冷之意。参照作者的经历看来,当不仅指她的外表,很可能还指她的遭遇和她的内心。所以在同一封信里,夏洛蒂还说:“除非我错了,这本书的情调将从头到尾是比较低沉的。……她也许会被看成是病态的、软弱的……,而任何人如果过着她那种生活,却必然会变得病态的。”
 
 
  书名“维莱特”的原文是法文Villette,乃“小城”之意,英国人用这个字指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夏洛蒂用这个字暗指布鲁塞尔,正如她在书中用“拉巴色库尔”(Labassecour,“农场场地”或“晒谷场”)暗指比利时一样。原因当是作者要把故事的真实背景弄得模糊一点。从1842年到1844年,夏洛蒂在布鲁塞尔埃热寄宿学校读书并兼任英语教员。这是夏洛蒂一生唯一的一次走出国门,来到欧洲大陆。初渡英、法之间的海峡的时候,是她父亲陪送她和艾米莉前去的,费用由姨母资助。不到一年,姨母病故,夏洛蒂和艾米莉奔丧回家。在埃热先生来信感情催请下,夏洛蒂再次只身返回布鲁塞尔。前后两年,夏洛蒂在法语、德语和文学修养方面大有收获。意想不到的是,在感情问题上,竟然也给她留下了一段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恋情。她所以要写这部小说,所以要把这部小说叫做《维莱特》,显然是事出有因的。
  露西·斯诺是《维莱特》里最主要的人物,她自始至终向读者叙述故事,倾吐心曲。另一位主要人物保罗·伊曼纽埃尔,即在外表上和性格上都经过化装却仍然依稀可辨的那位埃热先生,他在小说的第一、二卷里却不占主要地位,直到第三卷里才同露西和贝克夫人,占据了舞台的中心,演出可歌可泣的一幕幕戏剧,直到悲剧性的终场。
  在第一和第二卷里的主要人物,除露西和贝克夫人以外,则是约翰·格雷厄姆·布列顿医师、波琳娜·玛丽、霍姆小姐、樊箫小姐和阿尔弗莱德·德·阿麦尔上校等等。他们之间交织着错综复杂的关系。露西暗暗地爱上了约翰医师;约翰迷恋的是樊箫小姐;虚荣的樊箫小姐却选中那位游手好闲的有贵族头衔的德·阿麦尔上校。到全书近尾声的时候,约翰与波琳娜(据知其原型是盖斯凯尔夫人的小女儿朱莉娅)结合成幸福的一对;樊箫小姐与那位上校私奔远行。贝克夫人一贯不动声色地执行她明察暗访、严格管教的校长任务。露西遭受的则是命运对这位孤独无依的少女的种种折磨。
  这第一和第二卷之中,同样反映了作者夏洛蒂的亲身经历。比如马趣门特夫人之死,使人联想到作者姨妈之死;比如露西移至伦敦、渡海去“维莱特”时的感受;比如以一个信奉新教徒的身份到天主教堂里向神父忏悔的描写,在夏洛蒂于1843年9月2日给艾米莉的信上就有详细的叙述。这些地方,夏洛蒂和露西已不分你我了。至于用大量笔墨描绘的那位年轻有为、英俊文雅、惹人喜爱、责任心和事业心都强的约翰医师,据知同样是实有其人,呼之欲出的。此人便是出版过夏洛蒂几部作品的伦敦史密斯-埃尔德公司的业主乔治·史密斯先生。夏洛蒂是从布鲁塞尔回到英国以后,写作成功,才成为一名作家,并与史密斯先生有了交往的。但是在《维莱特》里,作者把这一段经历的时间、地点和背景都作了移花接木的艺术处理,搬到先于此时的“维莱特”去了。夏洛蒂生平五次去伦敦,或为文稿出版事宜,或受史密斯特邀参观博览会什么的。每次,这位出版家都盛情款待,有时夏洛蒂住在他们颇为舒适讲究的家中。夏洛蒂性格内向,木讷寡言,不善交际也不爱交际,但是史密斯还是把她带领到一些社交圈中。她在此时认识了萨克雷、卡莱尔、盖斯凯尔夫人、罗杰斯等作家、诗人,以及其他一些社会名流。宴会、观剧、参加音乐会、参观大英博物馆的画廊等等节目,主要也是这位史密斯先生的热心安排。他还与夏洛蒂去爱丁堡远游。交往密切,通信也频繁,看来夏洛蒂对乔治·史密斯颇有好感,史密斯先生的热心和殷勤似乎也超出一位出版公司业主同其投稿人之间的关系,因此外界有了一些猜测。不幸的是史密斯的母亲对这样的关系不表赞同,夏洛蒂也觉得年龄不相配,对自己的容貌和家庭经济情况又有自卑感。     1850年6月21日,夏洛蒂在致她的女友的信中,回答询问说:“乔治和我彼此十分了解,十分真诚地相互尊重。我们双方都明白,岁月在我们之间造成多么大的差距。……我年长他七八岁,更何况我绝不以美貌自居,如此等等,都是最安全的保障,哪怕同他一道去中国,我也无所顾忌。”
  话虽如此,他们之间的感情并非一般,夏洛蒂的心中不免又添一层惆怅。不过,史密斯并没有像埃热那样使夏洛蒂产生那样伤感和痛苦的心情。在《维莱特》里,史密斯母子以布列顿母子的面貌出现,露西默默地爱慕着约翰·格蕾厄姆·布列顿医师,但是祝福他能够与波琳娜永结同心,幸福地过一生。这一创作意图,夏洛蒂在将《维莱特》的第一和第二卷手稿寄交给史密斯先生以后,于1852年11月3日的信上有明确的说明:“露西不该嫁给约翰医师;他太年轻、英俊、开朗、和蔼;他是大自然和命运的‘卷发的宠儿’,应该从生活的彩票中抽得一张奖券。他的妻子应该年轻、富有而漂亮;他应该得到莫大的幸福。如果露西要嫁人,她应该嫁给那位教师……。”
  在这部小说里,夏洛蒂给波琳娜和樊箫小姐都安排了各方圆满的结局,但是给主角露西安排的却是一个可悲的终场。这 本来符合作者的创作意图,也符合作者当时的处境和心境。然而她的父亲却不以为然。他不喜欢一部小说最后在他心灵留下凄凄惨惨的印象,要求他的女儿让露西也喜结良缘,幸福美满地过一生,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和王子那样。夏洛蒂不忍违拗她世上仅存的亲人的心意,又不愿放弃自己原来的设想,结果便写成了读者现在看到的尾声。伊曼纽埃尔从西印度群岛回国,就在轮船驶近国门的时候,忽遇狂风暴雨,归舟不幸触礁沉没。这就完了。这位男主人公究竟遇救脱险没有?他和露西究竟得庆重逢、终成眷属没有?夏洛蒂放下笔来,不作交代。这个生死未卜、吉凶难定的悬念推给了读者,包括她的父亲。她在1853年3月26日写信给那位出版家史密斯先生说:“反正总得在淹死和终成眷属之间进行可怕的抉择。那些慈悲为怀的读者……当然会选择前一种较为温和的命运——让他淹死,以便解除他的痛苦。相反,那些狠心肠的读者就会……残忍地、冷漠地让他同那个人……露西·斯诺——结婚。”
  阅读一部文学名著会被它的不可抗拒的艺术魅力所吸引,即使对作者生平和创作背景不甚了了,也能够兴味盎然地尽情欣赏的,正如《简·爱》问世,万众传阅,却还不知作者“柯勒·贝尔”是男是女。《维莱特》是作者呕心沥血之作,同样有着这样的艺术魅力。不过,《维莱特》更接近于作者后半生的自传,如果我们比较深入地了解夏洛蒂的生平故事,那就像游览名胜古迹事先作一番研究一样,会跟着我们所同情的作者同呼吸,共命运,悲作者所悲,乐作者所乐。
  夏洛蒂为她的妹妹艾米莉和安妮的作品再版,于1850年写过一篇关于她们的回忆录。其中写道:“当烈日方中,农事正忙时,耕耘者却在劳动中倒下了。”不料夏洛蒂本人也是这样倒下的。综观她一生,有过事业成功,生命大放异彩的时期。她的爱情最后倾注到那位“不是富有诗意的”、但是真诚爱她的副牧师尼科尔斯身上,并且在她这位丈夫的祈祷声中死去。(据朱虹、文美惠主编《外国妇女文学词典》所载,夏洛蒂是患妊娠败血症病逝的。)她最后一年的生活也可以说是夕阳辉煌,金光灿灿。这正如夏洛蒂在写《维莱特》的时候说的那样:“(作者)的天空并不总是风和日丽,也并不——谢天谢地!——总是暴风骤雨,”然而,整个说来,夏洛蒂所尝味的人生是苦多于乐。面对死亡、长守孤独、恋情无所寄托,为寻找出路而拼搏,她心灵的负担实在是非常沉重的。这些,在《维莱特》的许多篇章里都有催人泪下的反映。用血泪写成的文字最能打动人心,《维莱特》正是这样一部小说。西谚有云:“珍珠贝用珍珠来弥补它身上的创伤”,《维莱特》正是这样一颗永放光彩的不朽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