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之痕,是翻译生涯中留下的痕迹,是一种回顾。在一个讲座上,回顾非常个人化的人生经历,是否合适,大家听着是否会嫌烦,我犹豫过。最后还是决定试一试,因为,这些内容不曾在其他场合讲过。尽管译协陈老师对我说,以前讲过的,今天的听众未必听过,但我仍想尽可能讲些没讲过的内容。
我的大半生,粗略地说,是“三十年数学,三十年翻译”,中间交叠十年。略带夸张地说,我有两次人生:数学的人生和翻译的人生。古人说,人生四憾:幼无名师,长无良友,壮无实事,老无令名。如今已走到人生边上,回顾起来,四憾在所难免。具体到第二次人生即翻译的人生上,有憾亦无憾,无憾多于有憾,欣慰多于遗憾,尤其在前两点上:我有幸既遇到好老师,又结识好朋友,他们指点我,鼓励我,帮助我,使我在既有欢欣更有艰辛的文学翻译之路上一路走了过来,留下了一些浅浅的印痕。
“文革”中,我偶然结识了上外的蓝鸿春先生,每周去她家一次,她无偿教我一小时法文。我的初衷,只是想能读一点法文小说。但她不然,她选用北外的教材,一课一课认认真真地教,让我不好意思不认真学。当时我比较内向,很腼腆,她屡屡对我说:“周克希,你想要别人帮你做什么,一定要告诉别人,要不人家不知道该帮你什么呀。”这就是老一辈人的风范,他们对你帮助是无私的,不光你说了的他们要帮你,你没说的,他们也想方设法要帮你。我向蓝先生学了将近两年法语,和她全家都成了很好的朋友,她家在淡水路的小楼,在我心中留下温馨的回忆。如今她老了,据跟她女儿曾是同学的淳子老师告诉我,许多事情蓝先生都已不记得了。但当我和淳子去看她,淳子问她可记得这是谁时,她马上说:“周克希,我怎么会不记得!”我把刚出版的《追寻》第一、二卷送她,表示学生对启蒙老师的感激。[在准备这篇讲稿的过程中,看到报上的讣告,才得知蓝先生已于4月24日去世。一直想再去看望她,却拖宕了下来,这使我感到愧疚。]
上外的岳扬烈先生,是我学习法文道路上另一位终生难忘的名师。岳先生出身外交官家庭,自小在法国读书,他的法文之棒是圈内人公认的。而岳先生和我也许真是投缘,我每当在翻译中遇到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时,总会想到去问他,而他,无论问题多么五花八门,甚至提得有多可笑,总是有问必答,从来不曾说过一个不字。举个小例子,《古老的法兰西》中写到小镇上的理发师,说他“漫不经心地用拇指或小匙刮胡子”(Il rase indifféremment au pouce ou à la cuillère)。我在岳先生的点拨下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最后把这个句子译成:“他漫不经心地把拇指或是小匙伸进顾客嘴里,衬着脸颊刮胡子。”小镇理发师的形象,也因此变得饱满起来。
前一阵,为将手稿捐赠给上海图书馆的手稿馆,整理了一些旧译稿。看到五百字稿纸上几乎布满页边的铅笔字迹,我回想起刚开始译小说时,郝运先生指点我、帮助我的情景。他要求我尽量贴近原文,要时时想到作者“为什么用这个词,而不是另一个词”。我初次登门拜访之时,他就建议我每天看一点中国作家的作品(而不是翻译作品),后来我逐渐明白,这是为了使自己对文字的感觉始终处于一种敏感的状态,让译文变得鲜活些,离翻译腔远些。郝运先生,是我当翻译学徒期间手把手教我手艺的师傅。
再回溯得远些,我想起父母和中学老师对我的影响。父亲从不刻意要我作文、背诗,只是偶尔告诉我,我写的作文乃至后来翻译的东西中,哪个词、哪个句子好或不好,虽说仅仅是点到为止,但却在潜移默化之中,给了我事后想来很重要的影响,那就是对文字的兴趣。母亲是编辑,当年吕叔湘和朱德熙先生合写的《语法修辞讲话》,是他们那一代编辑的必读书。我这个初中生,常在母亲边上跟着她读书、做题(母亲做完了其中的全部练习题)。从吕先生书中汲取的 营养,我终生受用。旧稿中有父母为我誊抄的译稿,对我个人而言,它们是我在译途上弥足珍贵的印痕。
中学语文老师蒋文生先生,也是我心目中的名师。我现在还能想起他教《项脊轩志》时的情景。他那带有无锡乡音但饱含感情的朗读,在我是一种文字趣味(口味)的启蒙。我喜欢归有光、张岱、孙犁、汪曾祺这一路以“淡”取胜、寓惨淡经营于不着痕迹的文字,是受蒋先生影响的。
一件大事,必有酝酿的过程,必定是某个因结出的果,而它又往往是由一件小事触发的。社会、国家如此,个人亦如此。从数学改行到文学翻译,于我个人是一件大事。它的因,是少年时代对文学的兴趣、对译者的心仪,每周一次去淡水路,也许就是它(不为我所知)的酝酿过程。而触发它的,回想起来是一句言者无心的话。那是我在华师大数学系工作时,同事张奠宙说的这么一句话:“人生要留下些痕迹。”忘了他是在怎样的场合说的,我与张先生同事而已,交情不深,这不会是促膝谈心之类的体己话,很可能只是他随口说的一句话。但它却就此留在了我的脑海中,乃至促使我改变了下半生的人生轨迹。
改行进了译文出版社,有幸和任溶溶先生在同一个办公室里相处了多年。手边的《小王子》译稿上,有他用铅笔写的关于译序的修改意见。有一段他觉得页边不够写,干脆写在另一张空白的A4纸上。他平日里和我交谈的“语录”中,有两句我始终没忘记,一句是“做人要外圆内方”,另一句是“怕就怕认真二字”。我琢磨,不仅做人如此,为文亦如此,须外圆(清新可读)内方(浑成有力)。后一句,任先生自己加了“脚注”:“老毛说这话是‘反其意而用之’,我是‘正其意而用之’”。我的体会是,他要我不要过于较真、过于执著,要有平常心。(刚才说到“浑成”,这是前辈同事吴劳先生的惯用词,他把他的翻译经验,浓缩在“浑成”、“格物”这些简洁的词语中。)
至于“长无良友”,就翻译而言,我似无此憾。《小王子》的初稿上,有两种不同的铅笔字迹,一种写得大而饱满,那是任先生的,另一种如蝇头小楷的娟秀的字迹,则是王安忆的。有一段时间,她不时会向我索要译稿,边看边用铅笔写下批注或修改意见。记得《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卷》和《幽灵的生活》(我当时仅译上半部),她都是利用乘飞机的时间段看完我的手稿的。对《追寻》,她有一些点评,诸如“体积”(一写几行乃至十几行的句子,一写几页乃至十几页的段落)在书中的意义,以及对“冗长”的看法等等。修改意见,则比看《小王子》时多得多,我印象最深也不止一次提起过的例子,是建议把“这座教堂概括了整个城市,代表了它,……”改为“这就是贡布雷,……”结合上下文来看,这样改过的文字的确更为醒豁和生动。
《追寻》第一卷的拙译,凝聚着好些朋友的心血。涂卫群和张文江,正如我在译文版的译序中所说的那样,他俩“自始至终提灯照明般地批阅译文初稿并提出许多中肯的意见”。(陈村也很仔细地看过初稿,上句中原先写的是“亦步亦趋地”,他建议改用“提灯照明般地”,意思一下子就变得准确而妥帖了。)《追寻》第一、二、五卷的初稿,都逐段逐段由涂卫群对照原文看过,她的意见使我避免了不少失误或脱漏。没有她的无私帮助,拙译不可能有如今的面目。在我译第一卷的过程中,张文江送我的座右铭是“悠悠万事,一卷为大”。我彷徨时,会想起他说的“藏名一时,尚友千古”,我苦恼时,他对我说:“为人之道,割爱而已。”我为寻找译文的基调犹豫时,他提出:“雄深雅健。”他理解我每译完一卷、面对新的一卷时的心情,在电话里对我引用杨万里的诗句:“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第一卷的初稿还给别的一些朋友看过,记得肖复兴、余中先都曾来长信,提出过具体的修改建议。
《追寻》的译事,对我个人而言,是一件很大的事情。我的起点不高,这部书似乎在我够不到的高处。第一个鼓励我跳一下,看看能否够得着的朋友,是赵丽宏。时隔多年,但他对我说的话我始终不曾忘记。他说:我若是你,我这辈子就译这部书。他还主动为我物色联系出版社。当时我还是犹豫了,没敢奋力跳一跳。但这颗种子悄悄地埋进了心田,过了若干年以后终于发了芽。
《译边草》是我写的一本小书,它记录了我“弃数从译”以来的心路历程。它的缘起,和杨晓辉(南妮)分不开。没有她的提议、督促、鼓励和帮助,就不会有陆续在新民晚报文学角刊登一年多的那些小文章,也就不会有《译边草》这本小书。代后记的题目“只因为热爱”,也是她为我取的。回顾我们这么多年来的交往,我觉得她是最理解也最谅解我的朋友。
在准备把报上的文章整理成一本小书出版的过程中,与施康强在咸亨酒店小聚,谈到书名,他建议剥用钱钟书先生《写在人生边上》的书名,就叫“写在译文边上”。我觉得这意思好。后来在另一个场合,与萧华荣说起此事,他说:何不就叫“译边草”呢?我一听就喜欢这个书名。草,是小草,也是草稿;译边草,既有点空灵,也有点写实。一路走来的“译之痕”,确实只是一些小草,一些尚有待继续打磨的译品所留下的淡淡痕迹。
几年前一个初秋的中午,结识不久的黄曙辉提议为我出个译文集。事出突然,我既惶恐又高兴。后来此事由华师大出版社接手进行,王焰社长细读了拙译《包法利夫人》和《追寻》第一卷后,决定哪怕亏本也要推出十四种十七本的译文集。好事多磨,译文集的出版花了好几年时间。我在这里想讲的是,黄曙辉在了解我的翻译经历后,说过一句:何不写个承教录呢?我答应写。此事距今已有近两年,我心里还记着这个承诺。今天承蒙长宁区图书馆为我提供机会,让我讲述了走上翻译之路前后,从师友那儿受到的教益和帮助。我想这可以说就是我的“承教录”吧。
当然,这仅是一份不完整的承教录。有些内容,因在拙著《译边草》中已经写了(如王辛笛、汝龙、冯亦代、孙家晋、邵燕祥诸位先生对我的教诲),就不在这儿重复了。另外还有不少给过我教益、在我困惑时鼓励过我的师友,他们有的在海外,如张寅德(当初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译普鲁斯特时,他在电话里对我反复说的那个词,我至今记忆犹新:vocation,使命感。他要我先问问自己的内心,有没有这份使命感。有,就应该无所畏惧地迎上去。他得知我手头已有七星文库本的原书,特地从巴黎买了另一版本的整套《追寻》,送给我当礼物);有的至今未曾谋面,如李鸿飞(他是驻比利时使馆的武官,曾写长信和我探讨第一卷中的一段文字。我按他的建议作了多处改动);有的已经离我们而去,如蒋丽萍、李子云(蒋丽萍曾对我说,《追寻》节本是她放在枕边常看的书;李子云老师也鼓励我说,旧译本她每看一句、一段,几乎都会想自己动手,把文字重新整理一番,拙译使她免却此想)。总之,我的“翻译人生”受惠于师长、友人的地方实在太多。我对他们无以为报,他们始终激励我努力把人做得更好些,把事也做得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