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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平线》译后记——徐和瑾
2014.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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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起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小说,不免会想起“寻根”二字。他的处女作《星形广场》(1968),主人公是战后不久出生的犹太裔法国青年拉斐尔·施莱米洛维奇,想要扎根,就到处寻找栖息地,最后以噩梦收场。获法兰西语文学院小说大奖的《环城大道》(1972),则是儿子寻父的故事,文中的“我”在17岁时看到父亲的一张发黄的照片,不惧艰难开始了寻父之路,甚至打入走私集团,最后看到父亲被捕,才知父亲是个无“根”之人。获龚古尔奖的《暗铺街》(1978),叙述者是患有遗忘症的私人侦探,为了解自己前半生的经历,不断寻访朋友,以致来到法属波利尼西亚的一个小岛。《迷惘青春咖啡馆》(2007),则描写塞纳河左岸拉丁区一家名为孔代的咖啡馆吸引了一群居无定所、放荡不羁的青年,其中名叫露姬的姑娘特别引人注目,书中四个叙述者讲述了这姑娘短暂的一生。那么,2010年出版的《地平线》,又在寻什么“根”呢?
  《地平线》的叙述者让·博斯曼斯,在寻找他一生中的“暗物质”,回忆四十年前的一次偶遇。当时是20世纪60年代,他21岁,在巴黎歌剧院(当然是巴黎第9区的加尼埃歌剧院,而不是1989年落成的巴士底歌剧院)前的地铁口跟一位姑娘一起被人群挤到墙边,两人就此相识。姑娘名叫玛格丽特·勒科兹,在黎塞留代理行任秘书,翻译德语信件。他晚上七点在姑娘下班时去接她,认识了她的办公室主任和其他两位同事。她是布列塔尼人,但出生在柏林。她住在奥特伊那边,在躲避一个名叫布亚瓦尔的家伙。博斯曼斯则不断变换住所,以躲避他那红发母亲和样子像还俗教士的男子,他母亲找到他就问他要钱。后来,玛格丽特去给法学教授乔治·费尔纳的两个孩子当家庭教师。博斯曼斯则在主要出售神秘学书籍的沙漏书店工作,并开始写作。玛格丽特来巴黎后曾住在塞维尼旅馆。她来自瑞士洛桑,在那里替巴盖里安的两个孩子当家庭教师。一天,她开车送孩子去学校,回来时看到布亚瓦尔,对方也认出了她,并跟踪而来。她认识布亚瓦尔是在阿讷西,她夜里睡不着觉去了火车站咖啡馆,被布亚瓦尔缠住,就逃往瑞士,现在洛桑跟他不期而遇,就逃往巴黎。在塞维尼旅馆,她想起跟母亲一起乘坐夜晚的火车从柏林来到里昂。她母亲后来跟一个汽车库老板结了婚,但她不喜欢继父,就住在寄宿学校,最终跟母亲断绝来往。
  一天,博斯曼斯把手稿送交一个女秘书打字誊清,去了一家咖啡馆,看到一个名叫伊冯娜·戈谢的妇女进来,不禁勾起了他的回忆。那时他跟玛格丽特一起待在沙漏书店,正准备出去散步,进来一位顾客,想找他写的一本名为《阿斯塔特社团》的书。顾客名叫安德烈·普特雷尔,伊冯娜·戈谢是他妻子。安德烈有个儿子叫彼得,要找人照顾,听说玛格丽特是家庭教师,就发出邀请,而她刚被费尔纳夫妇解雇,也就欣然同意。普特雷尔是医生,又是一个新宗教组织的代言人。该组织曾把一些男女召集在蓝街的一个套间里施展巫术,结果在场的人都被警察逮捕。后来普特雷尔也在诊所被捕。玛格丽特因护照早已过期,受到警察局传唤。她把彼得送到指定地址后,立刻乘火车逃往德国,并从此销声匿迹。
  四十年后,他已成为作家,在网上查到玛格丽特·勒科兹在柏林开设一家名为拉季伊尼科夫的书店,就前往柏林找她。小说在此嘎然而止。
  这部小说跟莫迪亚诺的其他作品一样,也笼罩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影。小说女主人公玛格丽特·勒科兹生于柏林。她母亲是否是为洗刷前科而自愿去德国工作?她的亲生父亲是否是在战争中阵亡的德国士兵?让·博斯曼斯的母亲是红发女人,户籍簿上是这样写的,跟她形影不离的则是模样像还俗教士的德国男子。博斯曼斯的亲生父母,是否因战乱逃难或因生活所迫把他抛弃?对上述问题,书中均未作出明确答复。但熟悉这段历史的法国人也许不难猜出。
  玛格丽特东躲西藏,从阿讷西逃到洛桑,后又逃往巴黎,以逃避布亚瓦尔的追逐。博斯曼斯生于巴黎,但一直躲避来问他要钱的红发女人。这两个人孤苦伶仃,他们与其说是相亲相爱的情侣,不如说是相依为命的难友。他们生活在边缘之中,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也没有正当的权利。在这部迷宫般的小说中,所有人都迷失方向,他们无法生活,无法摆脱过去的幽灵,无法留住自己喜爱的人,这些人消失后立刻变成幽灵,无法到达这“地平线”。而地平线,就是这美妙的逃逸线,呈淡蓝色,在我们20岁时,这发亮的线条在我们面前展现出未来的种种许诺和希望,到了60岁,地平线是那遥远而又幸福的过去,是失去的时间,但你会不断在头脑里摆弄它,如同在玩拼板游戏。
  《地平线》也许是莫迪亚诺的小说中玄学色彩最强的小说。它把他以前作品的全部内容压缩为一个哲学问题:生活不知该把时间及时间的流逝变成什么?对于博斯曼斯来说,他跟玛格丽特相恋以及这姑娘突然消失之后,四十年已经过去,但这四十年显得微不足道,重要的是这幸福的一年,这一年在记忆中难以磨灭,是因为永远无法找到解开其秘密的钥匙。博斯曼斯认为:我们一天天看到的事物,都带有现时不确定的印记。[……] 但在遥远的过去,又相隔这么多年,你当时感到的捉摸不定和惧怕,现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使你无法听到广播里清脆音乐的无线电干扰。(第41-42页)小说中咖啡馆里的哲学家也说:“现时总是充满不确定的因素。”(第42页)由此可见,作者是想超越过去和现在的对立,以创造一种固定不变的时间,即永久的现在。在这部小说中,莫迪亚诺的故事首次有了充满希望的结尾,书名也比《夜半撞车》和《迷惘青春咖啡馆》来得乐观。对此,莫迪亚诺回答说:“年轻时,你对事情的看法会更加悲观,后来,时间一年年过去,你会看到事情不是那样一清二楚。过去使你感到痛苦的事情,你有时会觉得微不足道。”
  这部小说使用倒叙故事的闪回手法,时间在其中占据主要地位。时间让人物分离,随心所欲地把他们驱散。在这方面,莫迪亚诺有所创新。在他看来,时间分隔成一条条管状的密封“走廊”,如同蓬皮杜中心的自动扶梯。人们可以生活在同一个现在,却无法跟被命运投入另一自动扶梯的人交流。相反,因处于同一条“走廊”,人们就能跟现已消失或去世的朋友交流。这“时间走廊”的想法如何产生?莫迪亚诺回答说:“我产生这个想法,是有一天在巴黎一个新街区散步的时候。我有了一种感觉,似乎出自科幻小说或影片:这个街区高楼林立,我已认不出以前的街道,我感到也许有一种平行的生活,人在过这种生活时会跟以前一样。仿佛存在着时间的走廊,人在那里,跟你在四十年前看到他们时一模一样。我想起曾看过一部科幻小说集,其中几篇关于时间的小说令人惊讶。这使我着迷。我写不出科幻小说,但对涉及这个世界的一切事情,我向来感到兴趣。我想到巴黎可能会有一些地方,你年轻时认识的那些人,譬如在1967年,仍然过着他们以前的那种生活,这种时间不变的古怪想法使我着迷。我想起曾在圣米歇尔大道那边再次见到一个人,这个人75岁,却仍然像个大学生!我心里在想,时间的这种停顿,这种跟时代不符的现象,真是非同寻常。这几乎是科学幻想:这个人跟在1967年时一模一样,但年龄大了40岁,他显然没有变老……这次跟他相遇,无疑是《地平线》的无意识起点之一。”书中的博斯曼斯也一直在想:“他会在某些街区看到他青年时代遇到过的那些人,他们的年龄和模样仍跟以前一样。他们在那里过着同样的生活,丝毫不受时间流逝的影响……”(第43页)由此可见,一个世界已经消失却又近在眼前,其阴影总是在眼前晃动,这就是莫迪亚诺一直在寻找的世界。
  在莫迪亚诺的这部小说中,仿佛有两位艺术家同时在进行写作。一位是含糊其词的高手,负责用迷雾笼罩景色,在其中注入暗物质,设置大量谜团。这位艺术家喜欢轮廓模糊的描绘和游移不定的气氛。他使用忧郁的色彩和难以界定的词语,这在小说的开头部分就已数量众多,如“悬浮”,“ 忘却的往事”,“晕头转向”,“片断”,“短暂的相遇”,“遥远的”,“陌生的地方”等等。第二位艺术家喜欢调查,讲求细节,极力在模糊不清的画面上加上十分确切的基准点,这些基准点又将在其中加入众多细节,如条条街道的真实名称,开胃酒的商标,布亚瓦尔、巴盖里安等奇特的姓,以弥补第一位艺术家模糊不清的手法。最后,看到的画面既模糊不清,又十分真实。一边是透纳的黄昏画,另一边则是地铁线路图,因此展现了两种不同的氛围,也形成了莫迪亚诺相当迷人的文体风格。
  在莫迪亚诺的小说中,起点总是一件十分确切、并非虚构的事,是一个细节,一个场景,即现实中确实发生过的事。然后,作者把现实的这些碎片和它们可能会有的结果混杂在一起。这样就成了一种虚构作品。《地平线》也是这样产生的:最初的场景是作者看到一个人在另一人下班时等他出来。在书中则是博斯曼斯在玛格丽特下班时来接她。故事的情并不重要,不如说是来自某个被淹没的大地的呼叫。但有些片断也确实像惊险小说那样扣人心弦,如玛格丽特在洛桑躲避布亚瓦尔的追逐,她在普特雷尔被捕后仓皇出逃等。
  莫迪亚诺喜欢西默农的侦探小说,他小说中人物寻找过去的踪迹如同侦探一般,而且有些人物本身就是私人侦探,如《暗铺街》中的居伊·罗朗,《迷惘青春咖啡馆》里的皮埃尔·凯斯莱,但他们的“侦探”很少会有结果。《地平线》的叙述者虽说最终找到玛格丽特的踪迹,书中却并未出现大团圆的结尾。这是否想表明小说家无能为力?不错。莫迪亚诺认为,这样也许更符合实际情况。“这就像音乐家,会在一首乐曲里留下一个空白,使人产生更加强烈和准确的感觉……用沉默会产生没有结束的感觉,并在小说中打开一条地平线……”这就像博斯曼斯在修改他第一部小说的打字稿时,感到“走到一生中的一个十字路口,或者不如说是一个边界,他在那里可以冲向未来。他脑子里第一次想到“未来”这个词,以及另一个词:地平线。那些晚上,这个街区的条条街道上空无一人,十分安静,这是一条条逃逸线,全都通向未来和地平线”。(第73-74页)
  《地平线》译完后,看了责编黄雅琴女士寄来的六十多页复印材料,均为小说出版后法国报刊上的评论和对作者的采访,对这部作品逐渐有了上述理解。在本书翻译时,跟摩纳哥朋友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Christiane Blot-Labarrère)及其丈夫安德烈·Z.拉巴雷尔(André Z. Labarrère)谈起这一工作,他们对这位作家一直很感兴趣,刚看过这部小说,说翻译中如有问题,可帮我解答疑难。为回答我提出的三十来个问题,他们又把小说看了一遍。如p. 81诗中的juin quarante,原以为跟短语s’en moquer comme de l’an quarante(满不在乎)中的an quarante意思相近,一问原来是40年6月(第69页)。été indien (p. 86)原直译为“印度的夏天”,经他们解释,改译为“夏天般的初秋”(第72页)。至于巴黎地铁口的W.-C. CIREURS(擦皮鞋厕所)(p. 47),则问了巴黎朋友让·米伊(Jean Milly),他是老巴黎,曾亲眼目睹这名称古怪的地点,说擦皮鞋台和厕所是在地铁口相近的两个地方,在译文中加了注(第36页)。巴黎的街道rue, avenue, quai和boulevard,按世界分国地图册《法国地图册》里的巴黎地图,分别译为街、大街、滨河街和大道。街道名称能意译的尽量意译,如Tombe-Issoire译成“伊苏瓦灵丘街”,rue du Cherche-Midi 译成“寻南街”,quai des Orfèvres译成“金饰匠滨河街”等,以增添文学色彩。柏林的街道Allee译成“路”,Strasse译成“街”。书中人物Margaret和Bosmans,一个出生在柏林,另一个母亲是德国人,按德语发音译成“玛格丽特”和“博斯曼斯”。莫迪亚诺的其他作品如已在国内出版,引述时按中译本,但有时也做些修改。如Dans le café de la jeunesse perdue,译成《青春咖啡馆》,其中漏译perdue(迷惘)这个关键词,因此在引述时补上。对上述朋友的热情相助,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