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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亚的孩子》——战争中的人性之美——徐晓雁
2015.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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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战、纳粹、大屠杀,是西方文学永不枯竭的灵感来源,以二战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层出不穷。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绍一篇充满人性温暖的中篇小说《诺亚的方舟》。
  首先要给大家介绍一下这篇小说的作者,Eric-Emmanuel Schmitt  埃里克-埃马纽埃尔·施米特。他出生于1960年,毕业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获哲学博士学位。曾做过哲学讲师,以写作剧本成名,《来访者》在1994年获得三项莫里哀戏剧大奖。有评论家开玩笑说,看他的简历差点以为是在看萨特的简历。
  成名后,他辞去教职,专事写作。已出版了包括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自传、戏剧等几十部作品,几乎每部都畅销,使他跻身当代用法语写作作家中读者最多和被改编最多的作家之列。其作品被译成四十种语言,戏剧在五十多个国家上演。他擅长以孩子的视角提出各种终极问题,无论是戏剧还是小说都充满了对生命、对宗教、对人性的追问。正如《鼠疫》的作者加缪认为的那样,一个文学家必须同时是哲学家。这种将文学和哲学融会起来的传统,正是法兰西哲学和文学的独特魅力,施米特显然秉承了这种传统。评论界对施米特的评价: 一位十足的人道主义作家,试图给人类寻找一条出路,他是乐观的。他谈及自己成功的秘笈,就是要带给读者乐观主义精神,让他们觉得幸福。
  施米特作品内涵深刻,语言却非常通俗易懂。因为他出身于一个普通大众家庭,他说他写作时会想到自己92岁的奶奶和一些平民百姓朋友,他要让他们也能看得懂自己的作品。他奶奶会去看他的每一部话剧,他说这就是为何他要努力在文学性和通俗性之间寻找平衡的原因。
  根据Publishing Trends所作的一项调查表明,他属于世界上被阅读最多的十五人作家乐部中唯一的法语作家。他的作品被收入法国初中生的阅读教材。
 

  《诺亚的方舟》讲的是二战期间,被迫害的犹太人背井离乡、东躲西藏,一个个犹太家庭支离破碎,但人性的光芒从未泯灭。 一名基督教神父、一名女药剂师在纳粹眼皮底下收养了一批犹太孩子,保护他们免遭毒手,同时用心为孩子们保留下犹太文化。一次次惊心动魄的搜查中孩子们都化险为夷,但村民们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人们也在这个过程中一次次反思宗教的意义。小说以第一人称,小约瑟夫的口吻叙述。
 
故事背景:1942年,被纳粹占领的布鲁塞尔,
人  物:犹太孩子约瑟夫    7岁 
            天主教神父蓬斯   不信教的药剂师马塞尔小姐
            约瑟夫的朋友,同为犹太孩子的吕迪
地  点:雪姆莱村、天主教会寄宿学校黄别墅
 
  妈妈带约瑟夫上街,在电车上听到德国士兵马上要去搜捕他们所住的街区。妈妈顾不上回家,直接把约瑟夫带到一个比利时伯爵夫人家里,约瑟夫的爸爸是这对贵族夫妇的裁缝。伯爵夫人很慷慨地接纳了约瑟夫,对外声称他是她的荷兰侄子。有人告密,警察带人来搜捕,伯爵夫人摆出贵族气派,吓退警察,逃过一劫。但小约瑟夫显然也不能继续躲在她家里。
  蓬斯神父骑着自行车把小约瑟夫带到离布鲁塞尔三十多公里外的雪姆莱村。长得很丑本事却很大的药剂师马塞尔小姐,替约瑟夫制作了假身份证,改了名字和年纪,他成了父母双亡的基督徒孤儿。
  十几个犹太孩子混在基督徒的孩子中一起上学,为了遮人耳目,他们也去教堂做弥撒。第一次去基督教教堂的小约瑟夫很兴奋:
  我奔回宿舍收拾起来。为什么我对去做弥撒这么兴奋呢?肯定是我感觉到做一个基督徒有很多好处,会让我得到保护。甚至,让我变得和别人一样。做犹太人,就目前来说,意味着父母没法抚养我,意味着必须换掉自己的姓氏,时刻控制自己的情绪并且撒谎。这有什么好处呢?我很愿意成为一个基督徒小孤儿。
  做完弥撒回来,约瑟夫的好朋友吕迪拿出几张印着圣母玛丽亚头像的卡片,头像上的光晕涂着一层金粉。两个犹太孩子躲在小树林里:
  “这是谁?”
  “圣母玛利亚。耶稣的母亲,上帝的妻子。”
  毫无疑问。她是那样神圣的气质,散发着神性的光芒,照耀着。受这种光芒的影响,那些纸卡片看上去都不像是纸的,而像是奶油夹心蛋糕,打成雪花状的蛋白,饰有鲜艳的蓝色和轻盈的玫瑰色花边,云彩一样的粉色,仿佛刚刚被黎明亲吻过。
  “你认为这是金子的吗?”
  “当然是。”
  我用手指一遍遍抚摸着这宁静的头像,轻轻触摸那一层金色的光晕,触摸玛利亚的帽子。上帝的母亲没有反对,让我这么抚摸着。
  毫无征兆地,我的眼泪就溢出来,泪珠落到地上。吕迪也哭了,我们把圣母卡片贴在胸口上,温柔地哭泣着。我们想到了彼此的母亲,她现在在哪儿呢?此时此刻她能感受到玛利亚的宁静吗?她脸上有没有这种垂怜了我们几千次的,我们此刻在卡片上看到的爱意?或者是忧伤、焦虑和绝望?
  我透过摇曳的树枝看着天空哼起了摇篮曲,吕迪也用低八度的公鸭嗓音跟着我唱起来。就在这时,蓬斯神父发现了我们,两个对着纯洁的玛利亚画像,哭泣着用意第绪语唱儿歌的孩子。
  吕迪和约瑟夫发现神父每天半夜都会鬼鬼祟祟离开黄别墅,不知在搞什么鬼,决定跟踪他。小约瑟看到神父进了一个废弃的小教堂,他们猜神父也许是地下抵抗组织的成员,也许那里藏着一台发报机。但他们失望了,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约瑟夫不死心,再一次跟踪蓬斯神父时,被他发现。神父于是带他到了小教堂的地下室。
  他点上一根蜡烛,我发现了蓬斯神父安置的一个秘密犹太小教堂。在一个绣满花的布套里,他收藏了一卷羊皮卷的摩西经书,长长的羊皮纸上写满了神圣的经文。一张耶路撒冷的照片,指引着祷告的方向,因为正是通过这座城市,祷告才可能上达到上帝。
  我们身后的架子上堆了很多东西。
  “这都是些什么?”
  “我的收藏品。”
  他指着祷告书,神秘诗集,拉比的评论集,七个或九个枝杈的烛台。一架留声机边上是一叠黑胶木唱片。
  “这是什么,这些唱片?”
  “祷告用的唱片,是一些意第绪语的歌曲。你知道谁是人类历史的第一个收藏者吗?小约瑟夫。”
  “我不知道!”
  “是诺亚。”
  “我不认识。”
  “很久很久以前,暴雨肆虐,大水淹没了屋顶,冲垮了墙壁,冲毁了桥梁,淹没了道路,河水泛滥……”
神父讲了诺亚方舟的故事。小约瑟夫听完后,天真地问道:
  “为什么上帝自己不去救他们?他根本不管?他去度假了吗?”
  “上帝一劳永逸地创造了世界。他赋予了人类智慧和本能,让我们可以不依靠他而独自解困。”
  “诺亚,是您的榜样吗?”
  “对,像他一样,我也收藏。我的孩提时代是在比利时殖民地刚果度过的,我父亲在那里当公务员。白人是如此欺凌黑人,于是我着手收集当地原住民的一些物品。”
  “那些东西在哪儿?”
  “在那慕尔博①物馆。今天多亏了一些画家推广,这成为了一种时尚:人家称之为‘黑人艺术’。目前我正在进行二个收藏:茨岗人和犹太人物品的收藏。所有希特勒想消灭的东西”
  “把希特勒干掉不是更好吗?”
  他没有回答我,把我领到一大堆东西前:
  “每天晚上,我躲起来思考犹太人的这些典籍。白天我在办公室学习希伯来语。万一……”
  “万一什么?”
  “如果对犹太人的种族大清洗继续下去,如果天下会讲希伯来语的犹太人一个不剩了,我可以教你希伯来语,然后  你再传下去。”
  我点点头。对我来说,在这深夜时分,地宫里奇妙的装饰,仿佛是在阿里巴巴藏宝的山洞里,在烛光下摇曳,如幻似真。我虔诚而响亮地宣布道:
  “那就是说您是诺亚,我是您的儿子!”
  他很激动,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我感觉他想亲吻我,但又不敢。这种感觉真好。
  “我们来达成一个协议,你愿意吗?约瑟夫,你假装是基督徒,我呢,假装是犹太人。你去做弥撒,去上启蒙课,从《新约》中去了解耶稣的故事。至于我,我给你讲《托拉五书》、《密西纳法典》《塔木德法典》①的故事,我们一起学写希伯来字母,你愿意吗?”
  “太棒了!”
  “这是我们的秘密,最伟大的秘密。我们死都不能背叛这秘密。发誓?”
  “发誓。”
  十几个犹太孩子在蓬斯神父和马塞尔小姐等的维护下,在险境中一天天长大。夏天来临,受洗的季节到了。蓬斯神父犯了难,他不能给犹太孩子行基督教的受洗仪式,这既违反犹太教规也违反基督教规。可不受洗,德国人马上就能看出谁是犹太人。后来,机智的马塞尔小姐想了一个招,利用药剂师身份的便利,让村长的儿子和另一个家里挂了希特勒画像的村民的儿子又吐又泄。受洗仪式那天就说其他犹太孩子有相同的症状,是传染病,因而不能去教堂。那天,盖世太保果然来检查,但被马塞尔小姐机智地应付了过去。
  然而蓬斯神父还是越来越担心,要是盖世太保来了,并且一定要让孩子们脱裤子检查,那该怎么办?神父为此坐卧不安。
     1943年8月,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孩子们踢完球以后去洗澡,在花洒下嬉戏打闹,突然一名金发的德国军官闯了进来…….
  那个金发的军官走了进来,孩子们全都愣住了,立即鸦雀无声。蓬斯神父的脸比白纸还白,一切都凝固了,只有莲蓬头的水花还在无忧无虑地继续洒向我们。
  军官扫视着我们。出于本能,有些孩子用手捂住了私处,一种出于羞怯感的自然反应,但已经慢了一点,被看成是一种掩饰。
  水在流淌,沉默也在流淌。
  军官很快识破了我们的身份,他瞳孔里一闪而过的光芒表示他正在沉思。神父用一种难以掩饰的惊慌语调问道:
  “您找什么?”
  军官用法语介绍了一下形势。他的部队从今天早晨起在搜捕一个抵抗组织的成员,他逃跑时跳进了这里的围墙。所以他们来这里搜查看那人是否藏身于此。
  “您看,您追的逃犯没在这里。”蓬斯神父说道。
  “确实,我看得很清楚,”军官慢慢说道。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感到末日就要来临,再过几秒钟,我们就要排着队,赤身裸体被赶到一辆车上,然后不知道要被运到哪里。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靴子的掌钉踩在石阶路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穿灰绿色军服的军官朝大门走去,拉开门:
  “他没在这里,到别处去找找吧。 快点!”
  门又被关上,队伍走远了。
  军官回身看看神父,神父紧张得嘴唇直哆嗦。有些孩子开始哭泣,我牙齿直打架。
  一开始我以为军官从腰间掏出的是手枪,但他掏出的却是钱包。
  “给,”他拿了一张钞票递给蓬斯神父:“您去给孩子们买点糖吃。”
  因为蓬斯神父呆立在那里,没有回过神儿,军官朝神父手里使劲塞了一张五法朗的票子,朝我们眨眨眼睛,转身走了。
  他走后沉寂又持续了多少时间?多少分钟后我们才回过神来我们得救了?有些孩子继续哭泣,因为那种惊吓还没有退去;有些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些眨巴着眼睛问:“你相信这样的事吗?你信吗?”
  蓬斯神父脸色蜡黄,嘴唇发白,突然跪倒在浸水的水泥地上,他磕着头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说什么,两眼发直,非常可怕。我冲向他,把他搂在卧湿漉漉的胸口,一个保护者的动作,就像我对吕迪做的那样。
  于是我听到了他不停重复的句子:
  “谢谢,上帝。谢谢,上帝,为了我的孩子,谢谢!”
  然后他转向我,仿佛刚刚才发现我,他没有压抑自己,在我怀里大声哭泣起来。
  不管是幸福是不幸,有些情绪很剧烈时会把我们击倒。神父放松下来的激动情绪很快传染了我们,几秒钟后十二个    蚯蚓一样赤条条的犹太孩子和一个穿长袍的神父抱作一团,浑身湿透,处在崩溃的边缘,又哭又笑。
  这份快乐持续了好几天,神父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他向我承认这件事让他重新找回了一点信任。
  “您真的认为是上帝帮了我们吗?神父。”
  我趁上希伯来语课的机会,提出了一直折磨我的问题。神父慈爱地凝视着我:
  “坦率地说,不是,小约瑟夫。上帝不插手这些事。如果说碰到这个德国军官后,我感到了一些安慰,那是因为我重新获得了对人类的一点信心。”
  “我觉得那是因为您,上帝看到了您的好心。”
  “别说傻话。”
  “您不认为如果我们表现得很虔诚,做个好的犹太教徒或好的基督徒,我们就能平安无事?”
  “你哪里来的这么愚蠢的念头?”
  “基督教启蒙课。博尼法斯神父说的。”
  “停,危险的蠢话!人类相互杀戮,而上帝是不插手这些事的。他创造了自由的人类,所以我们哭或者我们笑,完全独立取决于我们的品德或者我们的弱点。你像让上帝扮演怎样可怕的角色?你能有一秒钟的时间想像那些逃过纳粹一劫的孩子是受上帝所爱,而那些被抓起来的孩子就是被上帝所厌?上帝不插手我们之间的事。”
  “您是不是想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上帝才不管呢?”
  “我想说的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上帝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现在轮到我们了,我们要自己来应对我们的事。”
  美国人加入了战争,希特勒岌岌可危,但纳粹还在垂死挣扎。他们抓走了马塞尔小姐,严刑拷打,要她说出黄别墅的秘密,但马塞尔小姐宁死不屈。再后来布鲁塞尔解放了,小约瑟夫的父母劫后余生,回到比利时,约瑟夫也回到了父母身边。
  约瑟夫不愿受犹太教洗礼,想信基督教,与他所爱的蓬斯神父一样。但神父劝他要接受犹太教的洗礼。神父说:
“你是一个光荣民族最后的幸存者之一,这个民族刚刚遭遇了一场屠杀。六百万犹太人被杀害……六百万!面对这些尸体,你不能躲避。
  “我和他们有什么共同的地方呢?神父。”
  “你的生命由他们带来,你和他们同时面临死亡威胁。”
  “然后呢?我有权利和他们想得不一样,不是么?”
  “当然是。但当他们已经不存在时,你必须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而且,小约瑟夫很伤心地发现,地室里的烛台没有了,羊皮经卷也没有了,那里不再是一个犹太教堂。神父开始了另一种收藏,搜集俄罗斯不同政见诗人的作品,因为他觉得斯大林总有一天会毁了俄罗斯之魂。
  约瑟夫长大后经常会去看望蓬斯神父,他仍在不停地进行收藏,每当地球上某个民族遭到另一个民族的疯狂威胁是,神父都要着手收集见证受威胁民族灵魂的物品。耶路撒冷的大屠杀纪念馆授予蓬斯神父“国际义士”
  约瑟夫的朋友吕迪则定居以色列。他们两人在巴勒斯坦问题上观点不同:约瑟夫认为要以和平相待;吕迪认为达到和平最好的手段往往是战争。有一天,他们在路上看到一座刚刚被以色列坦克铲平的巴勒斯坦人的房子,一群以色列孩子和一群犹太孩子在废墟上互扔石头打架。
  约瑟夫捡起一顶犹太无边圆帽和一条巴勒斯坦头巾,他也开始了一种收藏。
  这个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故事到这里结束了,留给我们深深的思考:关于人性、关于宗教、关于文明的多元。尤其是今天当恐怖主义以穆斯林的名义,对无辜者滥加杀戮时,其他宗教、其他文明该怎么办?
 
  注:《诺亚的孩子》中文版收于由徐晓雁翻译的E.E.施米特的中篇小说集《奥斯卡与玫瑰夫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