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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榕培20年完成《汤显祖戏剧全集》中译英翻译
2016.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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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6年,52岁的汪榕培开始翻译汤显祖最富盛名的代表作《牡丹亭》。当时他已经是国内知名的词汇学家和翻译学家。在那之前,在国际上产生重要影响的 《牡丹亭》 全译本,由美国汉学家白之在1980年完成并出版。
  从那时起,汪榕培开始了长达近20年的汤显祖戏剧全集英译过程,先后独立完成了《牡丹亭》和《邯郸记》,带领门下弟子完成了《紫钗记》、《南柯记》和 《紫箫记》。2014年,由他主持的国内乃至国际上首部《汤显祖戏剧全集》(英文版) 由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出版,于2015年亮相纽约书展,引起广泛关注。其中《牡丹亭》全译本被曼彻斯特大学图书馆等多家国外图书馆收藏。
  翻译界有一句话:一部作品最好的读者,就是它的译者。翻译汤显祖戏剧全集,耗尽了汪榕培的全部心血,也把他变成了一名实实在在的汤显祖研究专家。目前,他是《汤显祖研究》期刊的唯一一位外语界编委。
  然而,汤显祖的作品被公认为标准的古代文人案头之作,清代初年的大戏剧家李笠翁就评论说,《牡丹亭》真好,最好就是“惊梦”和“寻梦”,可也真是难懂啊! 一位外语学界的专家,要翻译这样一套作品,难度可想而知。用汪榕培自己的话来说:虽然乐在其中,但也充满挑战。
  这句话,反过来也一样成立:有多少痛苦,就有多少欢愉。这欢愉,是把一套中国文学史上的伟大作品推向世界之后的骄傲和满足。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汤显祖戏剧全集》(英文版),是国内外语学界献给中国古典文学的一首绵长情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位外语学界的专家,为什么会对中国古典文学、对汤显祖产生如此大的兴趣,以至于要将自己的后半生完全交付? 这个问题,或许要到汪榕培的人生经历和审美取向中去寻找答案。
   “一介文人的爱好不管有何阶段性的重点,始终是跟文字打交道,从中自得其乐,从张伯驹到陆文夫几乎莫不如此。”汪榕培这样解释自己从少年时培养起来的对文学的兴趣。初中时,他就在上海中福会少年宫义务担任图书管理员,“一天看一本书是经常的事”,还参加了那里的文学小组,直到高中毕业。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张玲是汪榕培的博士,也是《汤显祖戏剧全集》 (英文版) 的第二主编。她向记者描述自己眼中的汪榕培:有很好的文学功底和作家气质,空闲的时候会写诗。
  汪榕培对中国古典作品的兴趣,从他在动手翻译 《牡丹亭》之前的一系列译作中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道德经》、《庄子》、《诗经》、《汉魏六朝诗三百首》、《陶渊明全集》、《乐府诗精华》、《吴歌精华》 ……他喜欢唐代之前的诗歌,认为那些作品更加朴实自然,感情充沛,尤其对陶渊明情有独钟。元好问评论陶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对此汪榕培深以为许。这也是他自己的人文追求。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有心人看到这里会发现,这恰恰与《牡丹亭》中杜丽娘的“一生爱好是天然”形成了多么巨大的巧合啊!
  但汪榕培与汤显祖之间的缘分,不止于此。
  汪榕培出生于上海,从小喜欢听戏,最喜欢听京剧、昆曲和评弹。到目前为止,这都是他业余时间最大的爱好。“我们这些学生每次去他家,到楼下就听见他家的收音机或者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咚锵咚锵的声音。”张玲这样告诉记者。中国昆剧节每届在苏州举办,汪榕培从不缺席。2012年昆剧节正逢酷暑,他本来已经去大连避暑,为了看演出,专门赶回苏州。苏州大学每年都会邀请戏曲院团来校演出,只要有昆曲剧目,他会自己排很长的队去买票,晚上走很远的路,从家里去学校看戏。外地的优秀昆曲剧目演出他也很少错过,上海昆剧团的《紫钗记》、浙江昆剧团的厅堂版《牡丹亭》他都看过。到目前为止,他是翻译昆曲台词最多的译者,为上海昆剧院、浙江昆剧院、湖南湘昆剧团、台湾昆曲社、中国昆曲博物馆等翻译了《公孙子都》、《红泥关》、《临川梦影》、《占花魁》、《长生殿》、《一捧雪》、《雷峰塔》、《烂柯山》、《墙头马上》、《西园记》、《西湘记》、《荆钗记》、《甲申记》、《琵琶记》、《狮吼记》、《班昭》、《怜香伴》、《寻亲记》、《十五贯》 等20多个演出本和50多场折子戏。很多观众甚至说,看中文字幕看不懂的,看英文字幕反而懂了。
  对戏曲的热爱融在汪榕培的血脉里,也化在他的译笔中。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他和白之对于同一段《皂罗袍》的不同处理———
  原文: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白之译:
See  how  deepest  purple,brightest scarlet  open their beauty only to dry well crumbling  “Bright  the morn,lovely  the scene,”
listless and lost the heart  ———where is the garden “gay with joyous cries”?
  汪榕培译:
The flowers glitter brightly in the air,  Around  the wells  and walls deserted here and there  Where  is  the “pleasant  day and pretty sight”?  Who  can  enjoy “contentment and delight”?
  两个译本各有特色,但明显可以看出译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在理解和感受上的深浅之别。
  汤显祖在《牡丹亭》的题记中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也成为汪榕培与汤显祖戏剧结缘的最好写照。2000年,他在当时自己担任院长的大连外国语学院主持召开了纪念汤显祖诞辰450周年学术研讨会,直接促成了汤显祖研究会的成立。2003年,他已经把目光投向了2016这一重大的时间节点。“当时我刚开始读他的博士,第一次去找他的时候,他就跟我说:再过13年,是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我要完成一件大事,就是把汤显祖戏剧全集全部翻成英文。结果他提前完成了。”张玲这样对记者说。
  还有一件事可以说明汪榕培对于英译汤显祖所投入的热忱。2011年到2012年,张玲赴英国访学一年,汪榕培给她布置了一个任务:搜集国外学者对于白之译本的评价。在他看来,《汤显祖戏剧全集》(英文版) 的目标是英语读者,必须在翻译时考虑他们的接受能力和品味兴趣,不能一味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虽然当时全集中只剩《紫箫记》的译本尚未定稿,但汪榕培相信,这些研究对于后续版本的改进和翻译研究一定会有帮助。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尽管有深厚的戏曲和文学功底,一旦真的与汤显祖戏剧作品短兵相接,汪榕培仍然遭遇了巨大挑战。汤作是出了名的文辞华丽,佶屈聱牙,且颇多引经据典之处。翻译过程中种种山重水复与柳暗花明,正应了杜丽娘那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牡丹亭》是汪榕培翻译的第一部汤显祖戏剧,也是耗费他最多心血的一部作品,历时三年。第一个挑战来自剧中的集唐诗。所谓集唐诗,简单说来,就是从多部唐诗作品中抽出合适的句子整合在一起,成为一首完整的诗作。《牡丹亭》 每章结尾处,都有一首集唐诗。
  比如———
  门前杨梅烂春晖 (张窈窕),梦见君王觉后疑 (王昌龄)。
  心似百花开未得 (曹松),托身须上万年枝 (韩渥)。
  再比如———
  世间荣乐本逡巡 (李商隐),谁睬髭须白似银 (曹唐)?
  风流太守容闲坐 (朱庆余),便有无边求福人 (韩愈)。
  在《牡丹亭》 里,这样的集唐诗有69首,多达276句,其中不少在汪榕培看来都有些似懂非懂。因此,他在完成翻译初稿之后,又专门通过各种途径寻找每一句的出典和原意,以此为依据,研究其在 《牡丹亭》 中的引申义,力求翻译得更加准确透彻。这项工作耗费了一个多月,最后只有三首没有找到出处。张玲说:“很多文学院的教授都表示佩服,觉得他的研究不仅完全不逊色于中国古典文学界的学者,还体现了外语界学者的独特阐释。”
另一重挑战则在于:要用什么样的语言风格和句式,来把汤显祖的作品介绍给四百年后今天的英语世界,才能既保持原作的盎然古意,又不让读者感到艰涩难懂?
  “同样是表现少女的忧郁情结,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茱丽叶》中用的是素体诗,也就是一种不押韵的诗。但我不能把这种形式套用到《牡丹亭》里,一方面是因为当代英语读者所处的语言环境和莎士比亚时期已经大不相同,针对他们的译文也应该更加现代;另一方面,如果把剧中的唱词和诗体部分都以散体来处理,本来是优美的诗句会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显得滑稽可笑。”汪榕培这样说。
  经过反复推敲,他决定把唱词和原文的诗体部分一律采用英语押韵的传统格律诗形式。这样一来,既使得译文跟原文的风格相接近,由此产生的间离感也有助于西方的读者更好地领略原著的风貌,感受原著的艺术魅力。毕竟,诗体比散体更有利于表现忧郁情结。
  我们可以来看一下汪榕培对于“言怀”一出中集唐诗的翻译———
  原文:
门前梅柳烂春晖,梦见君王觉后疑。心似百花开未得,托身须上万年枝。译文:
When plums and willows grow before the gate,  I see the king but doubts arise when dreams abate  My heart contains a hundred blooms in buds,   But,  as  to  find  a branch,  I have to wait
  这样的译文,读来朗朗上口又情意深长。但是,这也成为汪榕培给自己套上的一个枷锁。
  “《牡丹亭》 的唱词比整部 《诗经》 还要多。”要在浩瀚的英文词汇中找出相应的单词凑成这些韵脚,需要巨大的词汇积累。这里就带出了汪榕培的另一个身份:词汇学家。除了翻译学之外,汪榕培也是词汇学专业的博士生导师,编撰过很多词汇学专著。实际上,早在当年于复旦大学读研时,他就对词汇学产生浓厚的兴趣。当他的同学陆谷孙将主要精力转投入编写词典时,汪榕培则把研究方向定位在词典的外围领域:词汇学。“词汇实在饶有趣味:一个词的后面可能有很多的故事。学习语言和语言学的时候,词汇及其相关的知识是最有用的。”
  可以说,是词汇学的深厚功底和对古典文学的热爱,支撑汪榕培完成了《牡丹亭》的英译。而《牡丹亭》也成为全集中唯一一部严格坚持一韵到底的译本,因为难度实在太高,如果强求,就会拖延翻译进度。“后来再译汤显祖的其余四个剧本,我就适当松了松,能押韵就押,不能时就放弃,绝不过分勉强。”
  值得一提的是,汪榕培翻译汤显祖作品,绝不是书斋之作。1999年,他到汤显祖的故乡江西抚州 (也就是临川) 实地探访,看汤显祖陵墓,看陵墓两旁的树木,看汤显祖纪念馆,看杜丽娘和柳梦梅的雕像深情相依,“仿佛置身于《牡丹亭》中的场景,一幕幕恍然眼前。”抚州之行后,他的翻译速度大大加快,两个月之内完成了最后15出的翻译,“鬼使神差般”。有了这番经历,他后来又去了《邯郸记》和《南柯记》的故事发生地,即邯郸的黄粱梦村和岳阳的岳阳楼,以及汤显祖曾经为官的遂昌,这些都提升了他对作品的感性认识。他还参加了历年的汤显祖研究会的年会和中国昆曲论坛,包括在香港和澳门举行的几次研讨会,以此加深对汤显祖戏剧作品的理解。
 
作者: 邵岭  来源: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