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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一座有围墙的城市——拙译《嘉莉妹妹》屡屡重印有感(上)——潘庆舲
2018.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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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拙译《珍妮姑娘》《嘉莉妹妹》(亦即德莱塞代表作的姐妹篇),先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首版后,即被该社列入《世界文学名著文库》(精装本)、《名著名译·插图本丛书》《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以及企鹅版(中译本)世界文学名著丛书等等,至今屡屡重印(余外,大江南北众多出版社也在纷纷刊印),受到一代又一代读者、方家青睐,不消说,望九之年的译者也感到莫大欣慰。难能可贵的是,德莱塞已被列为习近平主席讲话中提到的美国文学大师之一。
  韶光易逝,转瞬已是几十个寒暑了。忆往昔,新印样书一到,缘于案头工作挺忙,我仅仅在浏览时对过于明显的misprint(印误)作过一些改正。去春以来,发觉前来邀约重印者依然络绎不绝,于是,我就下了决心,姑且不妨对照原著,一边细读译文,一边纠谬润饰,就这么着,时断时续,直至今秋始告竣事。
  常言道:温故而知新。没错,常读经典,兴味盎然,有时我不禁感到有一种印象常新的特殊味道。那么,究竟有哪些印象常新来着?姑且容我不揣浅陋,就此次重读《嘉莉妹妹》时感悟的新亮点、新创意、新理念一一道来,以求雅教。
 
 
中国书籍出版社
2005年4月出版
 
 
作者:[美] 西奥多·德莱塞 
 译者:潘庆舲 
中国书籍出版社
2005年5月出版

  美国风味的“人间悲剧”
  综观德莱塞一生创作,他总是独辟蹊径,不落窠臼,自出机杼。坚持“生活就是悲剧……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来描写生活。”于是他的小说压根儿与当年美国趋时、媚俗、讨俏、平庸的小说大相径庭。他就理所当然地成为美国社会现实生活的画家兼批评家,乃至或恐任何社会历史学家不敢望其项背。不言而喻,德莱塞的成名作《嘉莉妹妹》宛如栩栩如生地甚至全方位地重现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美国社会现实生活的画卷,其主要特征,一是复杂混乱,一是充满悲剧。一言以蔽之,自此之后,悲剧意识几乎渗透德莱塞的所有作品。在美国,德莱塞常常被公认为自然主义作家领袖,尽管他自己一再坦言左拉的小说从来都没看过。可他在《自述》中却说过,令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潜心追随的却是——法国现实主义大师巴尔扎克。难怪学术界认为,如果巴尔扎克由于写过煌煌巨著《人间喜剧》,从而博得世人赞扬,那么,德莱塞从籍籍无名的文学青年,心慕手追巴尔扎克,初秀《嘉莉妹妹》,一举成名,旋后陆续推出《珍妮姑娘》《金融家》《美国悲剧》被美国批评家推崇为“第一流小说”——没说的,“岂不是当之无愧地同样也该享有独具美国风味“人间悲剧”的美誉吗?!……不管怎么说,但凡仔细赏析过德莱塞小说的读者,想来对上述论证也必有同感而心悦诚服。
 
 
西奥多·德莱塞
 
  夹叙夹议中微言大义
  德莱塞仿佛特别善于用精取宏,夹叙夹议,叙事过程中往往出其不意地有一段一段类似金玉良言、先见之明的精彩文字映入读者眼帘,真的是妙不可言。《嘉莉妹妹》第一章一开头,德莱塞就这样开宗明义,但又像未卜先知似的写道:
  “一个女孩子十八岁离家出门,结局只有两种之一。要么遇好人搭救而越变越好,要么很快接受了大都市道德标准而越变越坏。……这个大都市里到处有狡诈的花招,同样还有不少比它小得多,颇有人情味的东西。那里有种种巨大的力量,会通过优雅文化的魅力来引诱人。……”
  德莱塞笔锋一转,说到嘉莉时还这么写道:
  “她是一个装备不齐的小骑士,冒险到这个神秘的大城市去侦察,狂热地梦想……让某个忏悔者拜倒在一个女人的脚下,成为她的牺牲品……”
  仅仅三言两语,活像谶言似的,把闯荡大都市的外来妹一生的命运的轨迹勾勒出来。而她梦想中的那牺牲品,从小说的结尾来看,毫无疑问,德莱塞一开头老早就给酒吧经理赫斯特伍德预示他未来的命运,并为他日后凄惨的下场埋下了伏笔。
  至于嘉莉在列车上搭识的推销员德鲁埃,作者几乎入木三分地写道:那是替厂商到处兜揽生意的,浑号为“掮客。”也是一八八零年在美国破土而出,俗称“白相人”的原型,别看他外表上衣着漂亮,骨子里却是渔色之徒,风月场上老手。没错,德鲁埃的本性,作者只消寥寥数语,就被刻画得穷形尽相,力透纸背。
  一把摇椅凸现“苦闷的象征”
  我暗自琢磨,细心的读者说不定从《嘉莉妹妹》描写手法上一些具体细节中同样会发觉,也许还有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新亮点。比方说,一把摇椅——在寻常百姓家原本是司空见惯的微末小物件,殊不知德莱塞却独具慧眼,信手拿过来,让它在小说《嘉莉妹妹》中形象生动、寓意深长地凸现人生逆旅中濒临不断颠簸摇晃、困窘,而又绝无停歇、安生的遭际。这一把很不起眼的摇椅,德莱塞从小说一开头,就从嘉莉的明妮姐姐寒碜的小公寓说起过,以后渐次写到嘉莉在跟头一个情人德鲁埃同居的“藏娇金屋”,写到她跟第二个情人赫斯特伍德私奔,经由加拿大、流亡纽约时,先后住过一大一小公寓,一直写到末了儿,嘉莉突然发迹,以社会名流入住威斯汀大饭店……反正这一把数见不鲜的摇椅好歹一成不变地成为外来妹嘉莉闯荡大都市生活遭际中各个不同时间节点的一种“苦闷的象征”。栩栩如生地见证了嘉莉当下哪怕物质生活已有了改善,但她感情世界到头来还是怅然若失的情景。不言而喻,symbolism(象征主义,象征手法)原是十九世纪末刚刚兴起于法国反现实主义文艺思潮中一个流派,堪称新鲜、时髦玩意儿。而年轻的德莱塞却不乏敏感,胆敢“尝鲜”,驾轻就熟,将象征手法在处女作中运用得如此这般得心应手,真的令人叫绝。
  美国“有围墙”论首创者
  却说德莱塞的笔触往下指向:酒吧经理在逃离芝加哥的列车上就暗自怨怒不迭,苦恼不堪。直到主动向酒吧老板坦白后,赫斯特伍德方才携嘉莉从加拿大前往纽约另谋出路。不料自此以后,赫斯特伍德一蹶不振,漂泊在纽约困顿潦倒,而嘉莉却恨不得到百老汇去亮亮相,痴心妄想去圆她当女伶的美梦——此时此刻,赫斯特伍德不禁感慨万端,兀自哀叹今非昔比,回想往昔芝加哥酒吧“这个世界”高朋满座,名流云集,曾经给过他无上荣光与无穷乐趣。“可是现如今,他早已被摈于门外了,这个世界离得他多么遥远呀。他开始看到那个世界活像是一座有围墙的城市。各个城门口都有人把守着。你就是进不去,在围墙里头的人压根儿都不乐意出来看看你是什么人。他们在围墙里头如此这般欢天喜地,竟把围墙外头的所有一切人全给忘掉了——而他赫斯特伍德正是在围墙外头。每天他从各晚报上都可以看到这座围墙里头的活动。”比方说,他常常见到光临往昔芝加哥酒吧的显赫的座上客的姓名,还有他的老相识里最近声名大噪的艺坛名伶的报道……“他们还像往日里那样寻欢作乐。……各报刊提到他们的大名时,无不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反正这个豪华的世界都把他们紧紧地圈在围墙以内。他认识的那些人,还有跟他碰过杯的人——都是有钱人,而他呢——他早已被人遗忘。”
  长话短说,美国“有围墙”论,是德莱塞缘于“目睹了美国生活中一边是花天酒地,一边是赤贫如洗的强烈对比”(美国著名作家詹姆斯·法瑞尔评语)。并对美国社会历史与现状,特别是针对美国贫富悬殊这一顽症,进行实地考察、科学思考之后(当然,更不用说,作家自幼就有亲身体验),方才作出的无比生动、富于形象化的比喻,堪称信而有征、颠扑不破的真理。
  诚然,美国“有围墙”论远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嘉莉妹妹》问世之后,德莱塞还在自己的著作中继续不遗余力地有所阐述与批判。惜乎德莱塞上述新理念在美国并没有引起广泛关注。有一些怀有忌恨与偏见之士还加以诋毁或回避,仿佛不屑一谈似的。反正不管怎么说,历史铁面无情地证明:哪怕岁月似水,光阴逝去了一百二十年——美国依然是世界上最富强的超级大国,不可否认,特别具有吸引力。可是美国“有围墙”论的情状,不但丝毫没有改观,压根儿看不到美国打算拆掉围墙的迹象,当今反而愈演愈烈,越发令人触目惊心。……得了,还是他们美国有识之士一语道破了:只要贫富悬殊,种族歧视没有得到根除以前,这道围墙恐怕还要持续存在下去!——诚哉斯言!……是故,我也不妨姑且选用德莱塞如此振聋发聩的美国有围墙论权当补跋题目。